二零零八年。
這一整年,我變得對救護車來去的聲音極為敏感,每回看到它們從清冷的馬路上卷著風開過,就像螞蟻正在啃噬我心底的軟骨一樣酸癢難當。
那年春末,宋姨在職工體檢中發(fā)現(xiàn)肝部一個7.10CM*6.22CM*5.20CM的腫瘤。
隨后幾日,在市里醫(yī)院中確診為肝癌。晚期。并且因腫瘤貼近肝臟動脈,無法達到手術指標。
而在這之前,我們早已發(fā)現(xiàn)宋姨在迅速消瘦,飯后嘔吐,并且總是喊胃疼,可除了一把一把的塞胃藥之外,她無論如何不肯就醫(yī),簡叔甚至為此與她大吵,無果。
沒有一個人會想到病情在不知不覺中會發(fā)展到這樣一個惡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到甚至無法從她幾十年的生活習慣與軌跡中探尋到一點蛛絲馬跡。
我們所有人感到失力,幾乎需要宋姨反過來安慰我們。
確診的那天下午,驕陽似火,我在接到簡喬的電話后從學校宿舍瘋了一樣地趕回家里,簡叔見我撞門進來并沒有理會,而是神情焦灼,手勢繁亂地在打電話給他的那些戰(zhàn)友,企圖能找到一個可靠合適的醫(yī)院,而宋姨獨自坐在陽臺上曬了許久的太陽,看到我,招招手。
我在她邊上蹲下,想說話,卻在手剛碰到她柔軟的膝蓋時開始掉眼淚。
她摸摸我的臉,說:“哭什么,傻姑娘,誰不得有這么一天,命都是跟老天借的,它要收,沒辦法的呀?!?/p>
我所有的情緒在那一刻融化,漫延,像剛從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卻發(fā)現(xiàn)夢里所有的恐懼和嘲弄都是真實的。
就像那年那場慘絕人寰的地震,一路裹著沙礫和漫天塵土,輕輕松松擊碎了我們的家,到了六月下旬,簡叔在醫(yī)院賠盡了毫無意義的謙卑笑臉,依然換來各種專家最了當?shù)难哉Z和深切地搖頭,而經(jīng)過一次差強人意的介入療法,宋姨又入院做第二次治療,簡叔則因為過度緊張,血壓飆升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指數(shù),險些也要住院,于是那一回,是我,簡喬,簡魚,秦東四個輪番在醫(yī)院里守夜。
我頭一次真實地感覺到一個人正被死亡的陰影逐步逐步密不透風地籠罩。
她變得不再是我認識的熱情的,活力的,永遠掛著豪氣笑容的那個宋姨。
她變得反應遲鈍,失眠,無緣無故地發(fā)怒,臉幾乎瘦成變成一個平面,沒有血色,手臂干枯,慘不忍睹,而我在幫她擦身的時候,可以輕輕松松地抱起她整個人。
她大部分時間發(fā)出的聲音,都是夜晚悄無聲息的時候你不敢去打擾與分辨的呻吟,剩下的時間,她不太愿意對任何人說話,包括簡叔。
而身邊的許多事,也在那段日子開始用一種我不能察覺的方式發(fā)生著質(zhì)變。
有許多次,我聽見小魚躲在醫(yī)院的廁所里偷偷哭泣,她剛剛開始工作,正在做助教,工資奇低,壓力巨大,她軟弱平實的性格不太適應大學新生的古怪與刁鉆,和學院里因為轉(zhuǎn)正與職稱等等問題引發(fā)的沉默而慘烈的勾心斗角,但這些,卻沒有人有空分擔。
秦東則喜憂參半,他取得了意大利一所知名美術學院的OFFER,原定十月成行,但據(jù)說他父母并不愿意放行,于是雙方正在用一種平靜卻激烈的方式拔河較量,他那段時間住在簡家的客廳里,沒有錢,沒有車子,沒有女朋友,窮困潦倒,他說自己像是被簡喬包養(yǎng)了。
而簡喬是最忙碌的,他為某知名作家打了一單維護著作權的案子,登上了報紙,他推掉了幾分專業(yè)雜志的采訪,穿梭在醫(yī)院與事務所之間,疲于奔命。那時原子公寓剛剛裝修完畢,他卻依然常?;氐郊依?,我偶爾會看見他半夜趴在書桌前睡著,睡相難堪。
每個人都是心事重重的。
相比之下,我升入這座城市里一所三流美院的大二,被秦東嘲笑了N+N次,也成了家里最閑的人,于是花了大量的時間陪伴宋姨,在觸延到心底的無邊無際的壓抑中,我覺得那樣是唯一能心安理得的方式,因為誰都明白,她的時間已經(jīng)被最絕情地虜奪,所剩無幾。
在那段日子里,我原以為在醫(yī)院睡過頭錯過了思政期末考試大概是在我身上發(fā)生的最波折與尷尬的事情了。
然而,事實遠非如此。
宋姨在某一天晚上清醒后,開始喊餓,我一邊喂她阿膠紅棗烏雞湯,一邊忍受著她用怪異的目光掃量我。
她的眼窩是深灰色的,病態(tài)的凹陷著,盯我覺得渾身不適,很小心地把湯一勺一勺從她嘴邊喂進去。
忽然,她問:“颯颯,簡喬不好嗎?”
“好啊,很好啊,什么都好?!?/p>
她擋開我送過去的湯勺,我眼見湯汁滴落到純白的被單上,洇出一個泛黃的點子,剛抽出紙巾去擦,宋姨卻從抽屜里摸出原子公寓的鑰匙,說:“去,去找他?!?/p>
“他說明天下班會過來的……”
“你不聽我話了?”宋姨莫名地暴躁。
我搖搖頭,很茫然與困惑。
許久以后,她的眼神里出現(xiàn)了許多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比如愧疚,失落,和清淡的傷感,她往后靠了靠,說:“簡喬真是個好兒子。前幾年他原本有機會可以出國深造,我是不懂,就聽人家說是個很不錯的學校,但是颯颯啊,你知道出國是要花很多錢的,可我和你簡叔沒有那么多錢,所以,我就想……”
她輕輕地把我手里的碗端過去,放在白色的床頭柜上,然后握住我的手,“我就想,你爸爸留給你的那些錢,是不是可以先借來用一下,反正你在我們家,我和叔叔把你當女兒……”
她的掌心沒有溫度,像附在我手上的冰塊一樣沉重,我覺得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并不敢正視她,我從床尾卷過一條毯子裹在她胸口,說:“為什么不?。课覜]有關系的?!?/p>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呼吸里,帶著重重的回音,她說:“所以我和你叔叔商量啊,他是說什么也不肯同意,我們吵起來了,結(jié)果讓簡喬聽到了,他就,一聲不吭地把錄取通知給撕干凈了,他和我們說留學太耽誤時間了,沒必要?!?/p>
她問我:“簡喬是個好兒子,是吧?”
我望著她枯脆的臉色,很認真地點頭。
我不是完全沒有知覺的,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路過書房時會聽到嘩啦啦翻動書頁的聲音,而簡喬看到我,會有無奈和忍耐的微笑。
宋姨重新把鑰匙塞進我手里,說:“你幫我照顧他?!?/p>
真的很沉啊,沉到讓人沒有辦法拒絕。
……
深夜的原子公寓,很安靜,新落成的四號樓,在黑夜里像一個巨大的清涼而傷感的怪物。
我走進陌生的白色大堂,陌生的電梯,回想了許久,才猶猶豫豫按下樓層號碼,卻在小心翼翼地開門后看到陽臺上的簡喬的那一刻,為自己下了一個決心。
我很難描述當時的心情,那些沒來由的勇氣,莽然,我曾經(jīng)為它后悔過無數(shù)次,又在無數(shù)次后悔后變得無怨無悔。
或許,是我從未執(zhí)著過什么,卻執(zhí)著地偷偷喜歡了他三年,有增無減又始終不言,陷入這樣巨大的眷戀里,我暗暗地覺得這是一件多不容易的成就,之于我。
灰蒙蒙的夜中,他靠在陽臺上,身體微微前傾,樣子像是很專注地在思考什么。
我從背后輕輕抓住他的衣角。
他問:“冷不冷?”
他沒有問我“你為什么來了”或是“你怎么在這里”,他問我,颯颯,你冷不冷。
我把頭抵住他堅硬的背,“要不,我們結(jié)婚吧?”
我說:“我真的想不到還能為阿姨做什么了?!?/p>
他沒有反應,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推開我。
這讓我顯得很尷尬,腳尖用力地在地毯上畫著圈,只好低下頭繼續(xù)說:“現(xiàn)在結(jié)婚離婚都是件很平常的事,我們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如果她高興……”
我甚至沒輕沒重地說出,算了,就當沖沖喜吧,然后因為這樣的荒誕,我只能無聲地笑出來。
簡喬始終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捉住我的手,轉(zhuǎn)過身來,情緒沒有任何變化,可是他彎腰很輕很輕地抱住我。
他手長腿長,很輕易地把我包在自己的懷里,我們彼此沉默著,他的手安慰似地拍著我的后背。
這幾個月的奔波勞累,讓每一個人學會了體諒,容忍,以及接受,我們之間的話變得越來越少,只能靠這么多年沉淀下的默契去重構(gòu)那些邏輯復雜的關系。
我不想去揣測他的不反抗,是因為疲勞還是麻木,但哪怕這時跳出一個道士說讓我們放血就能換取宋姨的一點點健康和快樂,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刀吞下去。
簡喬說:“颯颯,手怎么這么涼?!?/p>
我沒有告訴他宋姨打翻了湯碗,而我來不及穿件外套就被她趕出了醫(yī)院。
如果早知苦肉計奏效,她興許會希望我能裸奔過來。
我看到光潔簇新的陽臺上擺著幾盆綠色植物,空氣里依然彌漫著濃郁的清漆味。
我知道那種味道,會帶著我出發(fā),前往一段嶄新卻未知的人生。
可它并沒有為我?guī)磔p松和愉悅,反而急劇地從心里漫延出鋪天蓋地的沉重悲憫。
只是在簡喬敞開的懷抱中,他的體溫讓我不用再每一秒都過得那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
就在第二天,我和他登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