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字典、手勢和講解,我終于意識到,那次恐怖的墜落讓我到達了另個世界,而這墜落是單向的,難以返復。
我的目光越過姜加和珠兒,穿過他們身后的茶色玻璃。窗外是寧靜的天空,白色的濃云如遠山連綿一片。我突然感到渾身發(fā)熱,之后徹骨寒冷又穿過內臟。
一切都煙消云散,落定成了數個連續(xù)的問題:
我到底在哪里?
眼前的世界是否真實?
它是不是我憑空出現的臆想?
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顫顫巍巍伸出手觸摸珠兒的臉頰,那是少女的臉頰,富有彈性的血肉擋不住的豐滿生命的跳動。我閉上眼,攥起拳頭,聽到指節(jié)的輕響。
是真的。
我扶著椅子站起來,慢慢離開了指揮室。
我難以理解,難以相信,難以選擇以何種方式應對這生活的突變。我麻木地倚靠墻壁,眼淚無意識地順著臉頰滴落在胸前。這讓我想起高中時代第一次獨自遠游——當將沉重行李放在異國公寓地板上的那一刻,我只覺自己像一塊蓮藕,被人連根從池底拔起。
如今,此種無助之感更甚。自有自我意識以來的二十多年,我的記憶、情感、意識和價值觀無不建立于地面上的世界,春夏秋冬和喜怒哀樂帶著土地的濃郁氣息。然而現在它們統(tǒng)統(tǒng)被摧毀了,你既不能相信泥土為何會懸于空中,也不能難理解這里依然生活著人類。
憤怒突然占據了內心。在舊世,我最親近之人早已不在,其余的無一不是喚醒我苦痛記憶的人?,F如今,同樣的災難讓我離開舊世,把我拋到了無助的新世界。若這是有意為之的劇本,為何偏偏讓我成為主角?
珠兒推開艙門,她平靜地看著我,之后說:“對不起,這么快就把你帶入了一些麻煩中,但……我能體會背井離鄉(xiāng)的痛苦?!?/p>
姜加號緩緩起航,伴隨著靜電聲,這艘小船遠遠離開了我初來乍到的島嶼。末了,我終于得到了此地的名字,那便是小牙島。在這顆彎彎的小牙上忙碌的人們越來越小,直至變成熙攘蟻群。當夜,雨點噼啪打在窗戶上,算作此地送給我的離別禮物。
珠兒為了不讓我胡思亂想,開始向我講解白島的一切。這對當時的我算作一種解脫,也如同一種折磨。好奇心讓我全神貫注地想要了解此地,而本能則抗拒接受任何信息,仿佛這是一種妥協,認定自己已無法回歸舊世。
但許多關于白島的信息仍然進入了我的腦子。此地語言雖在結構和發(fā)音方面足夠拗口,但結構和基礎卻同我的母語相似。在之后的旅行中,多虧珠兒的嘮叨,我的語言課程進展飛速。
白島大概是個統(tǒng)稱,由誰發(fā)明?并不清楚。此地依靠水沙漏計時,一天有十五漏時,每漏約有九十六分鐘;一年有三百二十五天,同金星相似;全年分為啟月(冬末)、芽月(春)、雨月(夏)、清月(秋)、凍月(寒冬),此地并無發(fā)展農業(yè)的天賦,因此人們對時令也并不敏感。時值芽月之末,雨月之初,氣候正宜人。
依據高度,人們將世界劃為七界。一至二界近海,潮濕溫暖,漁民居于小島和排筏之上;三至五界冷熱適中,氣候和睦,絕大多數人于此定居;六、七界寒冷干燥——高處不勝寒,此理目前通用。我們正處于第四界。
之后說起這世上壞蛋,珠兒更來了興致。她皺起眉頭,瞪起眼睛,好看的嘴巴忙碌起來。
依其所述,世界最大的四個島群皆是壞蛋領地。東方珥拾島群有壞皇帝和壞總督;北面的突蘭島群則居住著聒噪的革命者和迂腐的舊帝國統(tǒng)治者;蘇蘭朵島群看似平靜,卻暗潮涌動;至于南邊,保守的萬般神教眾閉關鎖國,頑固不靈。
若我同珠兒一樣只有十八歲,我們一定會成為摯友。可如今我只犯困,對喚醒世界驅散邪惡并無執(zhí)意,于是便昏昏睡去。姜加號安靜的航行,雨聲細小而綿延不絕,算作伴奏。
沒過多久,我和珠兒被姜加叫醒。他向我們指指窗外,我只看到遠處有微弱的光亮。
“我們已經靠近了珥拾島群,下一步便是潛入其中了?!?/p>
珠兒有些緊張:“潛入其中?你要騙過海軍的眼睛?”
“不過是些衛(wèi)界軍而已,給些錢也可以通過。但我不想留下任何蹤跡?!?/p>
遠處,一片正方形燈箱繞成一圈,一束束強光穿透云朵四處掃射。五艘藍金相間的甲蟲般的戰(zhàn)艦在云海中緩緩移動,而尖銳的船底則插入云層。戰(zhàn)艦很龐大,體型約是姜加號的三至四倍。此外,十多只巨大的飛鳥在空中游弋,如同翼龍。
珠兒瞄著那些戰(zhàn)艦,又指指飛鳥:“是穿山甲級和拓蘭戟騎士?!彼话驳貑柦樱骸澳惝斦鏈蕚渫刀蛇^去?”
姜加沒有說話,姜加號則用實際行動作答。它再次恢復動力,幽幽向光芒行進。一束束強光射過艙頂,我和珠兒捂住心臟,生怕心跳聲暴露我們的行蹤。
姜加號輕巧地溜過一道道光。穿界時,艙內的氣溫明顯回升。我們魚躍出云層,白色的氣流緩慢的向后翻滾,結成水珠和冰晶。
出乎意料,姜加號如此輕易地穿過了珥拾海軍的偵察。珠兒興奮地握拳,叨叨著“果然沒有白花的錢!”正前方便是珥拾界碑——懸浮的燈箱吊著一塊光滑的石碑,上面刻著:珥拾三界。
姜加暗中加速遠離衛(wèi)界軍。很快,夜空中又出現了另一片光——燈箱劃出一條條明亮的航線,引導鯨魚般的商船飛艇駛入海港。
港口的燈光一路連接著寬廣起伏的城市群,形成了一片璀璨的光海。借著這片燦光,我得以窺見龐大島嶼的輪廓,參天大樹和扭曲的根系冒出泥土,糾纏著座座燈塔,如同一座倒立而生的城市。最后一批倦鳥歸巢,融入夜晚。
我們在一座偏僻小島的港口???,之后換乘纜繩船前往此次的目的地,珥拾東島。終點,迎接我們的是一片陰森的圍城之墻。細看才發(fā)現那是由無數木制房間、石頭橋梁和鋼鐵軌道組成的高樓。它們太過綿長,因此顯得扁細,上面掛著陳舊的珥拾藍金旗幟。昏黃的燈忽明忽暗,冒著蒸汽的貨廂匆匆東行,人群習以為常地穿行于高聳的橋間。
踏著石子路穿過高墻,這座城市飄忽不定的模樣展現開來——它十分狹促,東有高閣,西落長坡。無數座破落高墻穿行在城市中,使得桃花只得見縫插針,隨意生長。它又十分臃腫,軀體鋪滿山野,倚靠著起伏的丘陵。
我們在肥胖的城市中尋到一處隱蔽的旅館。這里左側是戲院,右側是煙館,背后又是一座堆積起來的高墻。正中的道路尿騷沖天,所有行人掩鼻狂奔。
所幸,旅館內的情況倒是比想象中好得多:正中是寬敞的大廳,六根柱子頂著天花板,上面掛著暗淡的吊燈。每一個在大廳休息的住客無不低著頭,壓著肩膀,萎靡而散漫地四處打量。
我們住進二樓外側的房間,姜加向我們簡單說了說他的想法。
“這里是南星城,珥拾東島最大的港口城。銀靈親王統(tǒng)治此地,他是皇帝的侄子,更是其意志的執(zhí)行人。我們若要去那舊船的墓地,就要以此城為起點?!?/p>
“這座島陸有兩處大港口。由西港出海,可以并入雙島環(huán)流,北行直達遺跡。然而那片海域是總督和皇帝互宣主權的地方,兩方都會‘關照’我們,連商船都少從那里經過;南港通向雨滴海峽,劇烈的氣流是個問題。你們只需在這里休息,時機到了我會通知你們離開?!?/p>